爱和希望(上）

一直想写点什么，几个具有代表意义的简单片段，关于与我朝夕相处的那些病人们，因为漫漫时间里，他们与家人的那种情感给了我最深的感触，让我看到有爱才有坚持，有坚持才有希望。——题记

 

（一）

当我第一次住院，我不明白为何隔壁床的病友会精神不振的躺着，

不明白他的手臂为何被置入一根粗粗的针管，

看不懂那是作何之用，只是感觉有些吓人。

随着病房里充斥着他一阵阵的呕吐声及大口的喘气声，

我胆怯了，我想退缩了，我害怕我踏入的是地府之门。

听不进医生的讲解，听不进家人的劝慰，我不再吱声，不再表达；

听不进护士在耳边轻声细语的各种操作前解释，我只是机械的作出回应，

伸手，抽血，她问我答，没有再多一句，任何话都入不了我的心，

我的心被自己垒砌的石块围住，容不得除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窥见。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害怕，我害怕生命的终结，我害怕死神离我一天天更近，

可是我还年轻，我还没有试着与最爱的人告白，

还没有牵起她的手步入我们婚姻的殿堂；

还没有给她我所有的温柔，没有陪伴她一起看每一次的花开花落...

我整天整夜的活在恐惧之中。听说，明天要开始第一次化疗了。

和我的隔壁床病友一样，护士在我的右手臂也置入了一根据说是可以保护血管的导管，

它具体被她们称作什么名字我还记不清楚，我似乎对任何发生的事情都表现的淡漠。

开始的一切进展的似乎还挺顺利，即使这样我始终被疾病的阴霾笼罩，

从被诊断到现在时间并不长，我是不是已经到晚期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或许这种不知不问的态度能让我迷糊的苟且的活着，只要活着便好，

多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愿意，我想从现在开始学会珍惜。

我不懂何为化疗，我只听说这可怕的化疗药物会将我的身体步步击垮。

我便把它想象成洪水猛兽，汹涌澎湃而来。

接受化疗这天，我以极其平静的姿态来掩盖我内心的所有恐惧，

我胆战心惊的盯着那缓缓注入我身体血液中的每一滴药物，

想象着它流经我身体每一处，想象着它张牙舞爪吞噬遇见的每一个细胞...

 

（二）

当我睁开双眼，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我的洁净的蓝白条纹床单上，

虽然这么久了，我还是那么的不习惯，不习惯清晨没有闹钟的骚扰；

不习惯没有丈夫的催促，叫我赶紧吃早餐换好衣服送孩子去上学；

不习惯有父母在我床边陪护，不习惯叫一声便到的孩子不在身边；

最不习惯的是我的双脚已不能正常站立，更别说稳健的行走。

看着两鬓早已斑白的父亲早早忙碌起来，为我准备早餐，

看着年老的母亲用那爬满皱纹的双手为我更换衣服、洗脸、刷牙，

还有她那日夜为我流尽泪水已经红肿的双眼，

我能够想象昨夜眼泪在她眼眶汹涌之后偷偷滑落的酸楚；

接着他们为我翻身，拍背，按摩，擦洗...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只是为了使我腿部肌肉不至于萎缩；

使我骶尾部压疮能够早日愈合；使我能够多看看这个世界，多陪陪他们。

丈夫刚从医生办公室回来，脚步沉重，叮嘱我乖乖吃饭，不要胡思乱想，

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吗？

我能够看穿他眼神中的失落，我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的病情又加重了，

是不是肿瘤已经侵犯到其他器官了，是不是我永远不能够站起来拥抱他了。

看着我最爱的家人如此痛苦，我怎么能安心的乖乖的咽下每一口饭呢？

我多么想叛逆一回，不想再听话了，不想乖乖的了，我想结束我这该死的生命，

因为它不仅带给我无尽的痛苦，还同时将这无尽的痛苦带给了我最爱的家人，

如果生命只到这里，我愿意接受我的宿命，我想生死自有上天安排，我本就无力抗拒。

可是翻看着手机相册里孩子的照片，他是那么乖巧，那么惹人疼爱。

我不愿他从小没有母亲，我不愿想象他因过于思念我而哭花的面庞，

我想要多陪他一阵子，看他一天天成长，虽然这不得不要用我的痛苦来换取。

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想给他留下最美好的印象，就算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

也希望他以后每每想起我时，能够想起我的坚强，能够给他最大的动力与鼓励，

所以我真的心甘情愿来换，我愿意勇敢地接受命运的挑战...

 

（三）

记不清具体日期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第一次来时街道已布满落叶。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记忆力已经明显减退了，距离第一次来到这里已经有好几年了，

感谢上苍，给了我机会让我这几年继续感受着人世间的温情。

因为头痛发作，一周前我再次进入到这座白色的建筑，

由于我是久经病魔考验的同志，也不止一次踏足此处，

加上每年的复查、体检、治疗，所以一切流程对于我来说都并不陌生。

也因此对这里的每个工作人员每个病房每个转角都再熟悉不过，

我与值班的护士很熟络，我们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寒暄。

记得我第一次发病被送来那年她才刚参加工作，还是个乳臭未干初来乍到的小姑娘。

可如今这个秋天里曾经的小姑娘也将披上洁白的婚纱成为依偎在她爱人怀中娇宠的新娘。

我同样熟络的与病友们谈天说地，

谈健康，谈疾病，谈医改，谈各种化疗方案，谈时事，谈已经离我们远去的老病友...

我们或许曾经都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但如今疾病却将我们牵引至此汇聚一堂，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特殊的缘分，一起品尝苦难的缘分。

我鼓励每一个与我同患疾病奋战在抗癌一线的病友们，

就像当初我的前任病友传达给我的那句话说的，

苦难的日子总会过去的，剩下的，就不会更苦了。

虽然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可是他乐观的积极的精神始终感染着我，

他生前经常告诉我们，疾病虽是恶魔，但生老病死更是自然规律，

只有坚强的面对，才能战胜自己，这远远比战胜疾病意义更加重大。

所以我们依旧应该热爱生活，更依旧应该爱自己，珍惜余生。

我这句话现在讲给他们听，希望他们也能够记住，在每一个被病魔折腾的日日夜夜里。

他们问我为何如此看得开，我笑而不语，只有我自己知道，生命是如何百炼成钢的，

有谁知道我也曾迷失在恐惧中，迷失在求医问药的旅途中呢？

疾病固然是难以一次性攻克的，我也为此挣扎过，痛苦过，

最后，我战胜了自己，淡然的接受了事实，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愿不枉费余生。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我也没有辜负过自己，因为我已认真的活过。

（四）

手里拿着各种检验报告单，满脑子里回响的还是那位权威专家的话，他很严肃的告诉我，

“这是恶性的肿瘤，目前病情很严重，不能耽搁了，必须尽快做手术！

你们家属现在必须接受事实，自家人回去好好商量。”

我的天啊，我完全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我的爱人她的病情，

我怕她接受不了这晴天霹雳，我都这般难以接受了，更何况她呢?

在妻子的病房门口我顿住了脚步，深呼吸，努力的露出一个笑脸，

“医生说这是个良性的肿瘤，做个小手术就会没事的，不要担心，不是还有我了吗。”

她也会心的点点头，拉住我的手，从她手掌心里传来的温度告诉我她很信任我。

结婚十几年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这么害怕失去她，失去我们孩子的妈妈。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大都不善于表达，我从来不懂爱要怎么说出口，

但是现在，如果要我每天对她说一万遍“我爱你”能换回她的健康，我也愿意啊。

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向单位请假，每天每夜的守在她的病床前，我想弥补对她的爱。

现在能在她身边看着她熟睡我都觉得很安心，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长呢？

第二天与她的父母商量过后我们决定说服她尽早做手术，最后她同意了。

记得那天阳光很明媚，与我忐忑的心理对比鲜明，我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

我在外等候，当时做了最坏的打算，我在想如果我没有了她会怎么样，

我知道我不能没有她，她是家里的主心骨，她帮我们一家老小打点好一切，

我负责赚钱养家，我甚至连家里的洗衣机都不会使用，

我不知道那些平日里的生活用品用完了该去哪里拿，每次她都很轻易的拿出来给我。

正当我想着这些，她的主刀医生出来了，告诉我手术很顺利，有希望进行进一步治疗。

我欣喜万分，在手术室门口期待与她的再次见面，我想好好守护她，守护这个家。

这种等待的心情就像那年等待我的孩子从产房抱出来听见第一声啼哭时那样。

手术的成功是个良好的开头，在亲人、医生、护士的陪伴下鼓励下精心治疗下，

她的身体逐渐在恢复，面色渐渐有些许红润，之后的我经常陪她出现在病区走廊里散步，

 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这天夜里，吃过药刚睡下，她在黑夜里呼唤我的名字，

她说：“其实我早知道自己这个病情的严重性了，很难治愈的，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良苦用心。”

我劝她坚强，一起面对，要勇敢的挺过化疗。她也只是微微点头。

经过四个疗程的化疗，她美丽的容貌已经不再，仿佛这段时间老的特别快，

没有了乌黑浓密的长发，没有了精神的面貌，身体骨瘦如柴，还要面对化疗的各种副反应。

我很心疼，如果可以我真愿带她受苦，我不忍心看她在生死边缘挣扎。

又过了几个月，癌症病人疼痛的症状开始在她身上显现，整夜整夜她都睡不着，

医生已经告诉我她病情很危重了，她自己也知道，看她强忍疼痛我心里很难过。

一天，她和我说了很多话。她说她不后悔嫁给我，不后悔选择治疗，也不怨恨现在的结局。

又一个安静的夜晚，没有疼痛，没有呻吟，她还是走了，没有和我做最后的道别。

醒来发现后我连忙叫来护士，那一刻我觉得天都塌了，我的魂也丢了…

医生护士一起过来给她检查过确认死亡之后，开始安抚我的情绪。

他们轻声细语的叫我要坚强，要挺住，要给孩子一个好榜样。

生命如此脆弱，我真的不堪承受失去爱妻的痛楚，但是我要尽快振作起来，

他们说的对，家还在，还需要我去支撑，家里还有老人孩子需要我去照顾。

希望上天能够眷顾我们的未来，死者已安息，生者应自勉。

 

                                        2014年11月13日